江山美人志叁

雪下了一夜，至子时方渐渐止了。

火盆里的火种早已被地上寒气洇湿，听着营帐外呼啸的风声，白凡缓缓卸下铠甲，露出里面已看不出颜色的里衣来。

广魏位居秦蜀襟带，地兼南北之长，其间男儿多承氐羌遗风，勇猛善战。邢万年原以为，要想彻底拿下这群雍凉勇士，尚需时日。却没想到，就在劝降书送达的短短半个时辰后，广魏守将白凡便使人正式递交了降书。

邢万年抬手掀起帘子，目光有些晦涩地看着眼前这个难得低头的男人。那封血迹未干的降书尚放在他的案头，他沉默了一下，转身拎了坛酒，才又再次掀开帘子。

白凡却连半个眼神都没给他，只是咬着牙，低头扯开了衣襟。

邢万年呼吸一滞，目光落在他血肉模糊的后背上。

“过来，我给你清创。”

……

上完药，邢万年将冉武引入帐中。

地上火盆已被重新引燃，一根根松枝在火焰中噼啪作响，发出淡淡的松香。

白凡披了一件半新的鹤纹外氅，抬起头来打量冉武。

这个传闻中刀头舔血杀人如麻的乱民头领也不过是个身材高大、样貌寻常的中年人，留着浅浅的胡渣，豹头环眼，虎背熊腰，通身气势凌人，显是威仪甚重。

“冉公。”

白凡身形还有些不稳。

邢万年见状，忙将手中擎着的酒碗放到案上，转身托住他的胳膊。

白凡身子一僵，敏锐地发现冉武看自己的目光有些玩味。他下意识转过脸，避开邢万年伸过来的手：“冉公见笑了。”

冉武摆了摆手：“将军不必多礼，既已归降，又是二弟旧识，冉某自当礼待。且回城中静养时日，待伤愈后，再为将军引荐其他兄弟。”

“败军之将，不足为冉公信重。”

“将军何必自谦？”

冉武抬手倒了两碗酒，并将其中一碗递向白凡：“广魏兵强马壮、关高隘险，以将军之才，若不是为了保全城中百姓，断不会陷入如此境地。将军仁义，吾等皆甚为感佩！”

白凡沉默着接过这碗酒。

“且满饮此酒，共图大事！”

白凡闻言，面色一变再变，许久才郑重抬头，将碗中酒一饮而尽，掷地有声道：“我既降了冉公，便绝不会做出背信弃义之举。只要冉公不疑我，我必犬马相效，以报冉公知遇之恩！”

饮罢，他以空碗底示向冉武，略顿了一顿，才又再次举起空碗，猛掷于地上。

碗触地即碎。

冉武亦举起手中酒碗一饮而尽：“固所愿也，不敢请尔。”

……

翌日一早，大雪初霁。

阴沉了许久的长安城上空难得出现了点亮色。有细碎的日光透过云层，照在皇宫内重重的绿瓦红墙之上，明暗交叠，煞是好看。

滞留宫中一夜的臣工终得次第回府。

隔了没多久，皇帝诏令太子妃之父杨彦为凉州行军总管、其弟杨霖为行军司马的口谕便从宫中传了出来。

……

紫极殿中。

地龙将整个内殿都烧得热气升腾，靠近殿门处的那一面火墙更是隔绝了外面所有的寒气。

暖风熏人，宇文和半靠在摇椅上，用力揉着发酸发胀的双眼，正欲闭目养神，以舒缓因一夜未眠而渐涌之倦意。谁料还未坐定，殿外便飞快地扑进来一个年轻俏丽的女子，扯着他的胳膊，几乎整个人都要挂到他身上。

宇文和被她一惊，一时连训斥都忘了。

“皇兄！”这女子的性子显然有些急躁，好似着急上火一般，拉着他，噼里啪啦地一通道，“你封大哥为凉州行军总管，又令五郎襄助他平乱。同为杨家子，为何独独漏了我的仪宾？”

宇文和被她摇得差点眼冒金星。

女子却仍摇着他的袖子，喋喋不休道：“皇兄，臣妹的仪宾虽不如大哥出色，可好歹也是杨家儿郎。皇兄就是看在臣妹的面子上，怎么也得给他个建功立业的机会啊？”

“妍阳啊！”

宇文和向前倾了倾身，试图从摇椅上起来：“你先放开为兄。”

妍阳讪讪地松开手。

“皇兄！如今杨家五子之中，唯有臣妹仪宾未授官职，还是个白身，臣妹脸上无光啊！”

宇文和看着这个嫁入杨家多年却依然活得像个孩子一样的小堂妹，有些头疼地揉了揉额角，起身道：“妍阳啊，驸马、仪宾不得入朝参政，此乃祖宗家法，朕如何能改呀？”

妍阳却仍不悦地瞪着他。

“再说了，你家杨三不是无心仕途么？”宇文和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地接着道，“此番你擅自来宫中为他求官，他可知情？”

妍阳摇了摇头：“……不知。”

宇文和闻言，顿时有些恨铁不成钢地道：“你说说你，成亲这么些年了，怎么就半点长进都没有？妍阳啊，为人妻者要贤良！他一个大男人，你瞒着他，如此独断专行，往后夫妻生隙，可别怪皇兄没提醒你！”

妍阳面色一白：“三郎待我一向温和，又岂会因此事责怪于我？再说了，我这也是为了他的前程啊皇兄！”

“他再温和，那也是个男人！一个男人最讨厌什么？无非是自己的女人越俎代庖，把自己当成个摆设！”

宇文和白了她一眼，炫耀道：“你看你皇嫂，就端庄贤淑，娴雅柔慈，从不忤逆朕。”

妍阳撇了撇嘴：“那你还纳那么多妃子？依我看，皇嫂就是让你气死的。”

“……”

宇文和抚额：“哪个男人不想三妻四妾？何况朕是皇帝，天下都是朕的，纳几个妃子怎么了？”

妍阳小声道：“天下也不都是你的，南边不还有陈国吗？”

宇文和：“……”

这破孩子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

“再说了，谁说男人都想三妻四妾的？我家三郎就不想！”妍阳接着眉飞色舞道，“当年他娶我的时候就说过，这辈子只心悦我一人！所谓弱水三千，只取一瓢……”

“停停停，你可闭嘴吧你！”宇文和捂着胸口打断道，“他不想？他那是不敢！”

妍阳幽幽地斜了他一眼。

“行了，杨三的事朕心里有数。往后你也长点心，别什么都不懂就急吼吼地进宫，被人卖了都不知道！”

妍阳不以为意地点着头：“嗯嗯。”

“还有，”宇文和看她一副心不在焉转身要走的样子，心梗了一下，有些头疼地提醒道，“自从你嫁到杨家，这好不容易进宫一趟，就准备这么回去了？”

妍阳郡主闻言“噢”了一声：“多谢皇兄提醒，臣妹差点忘了，大嫂还托我去东宫看望太子妃呢！”

宇文和：“朕是说贵妃！你今日过来，可有去贵妃宫中请安？”

“啊？”妍阳郡主抬头，颇为诧异地问道，“我为何要去向贵妃请安啊？”

她面上带着皇族特有的骄矜，不屑地继续道：“皇兄，就算她是贵妃，那又如何？归根到底，还不是个妾？以我堂堂大周郡主之尊，为何要向她一个妾室屈膝？”

“……”宇文和呼出一口浊气，“贵妃乃是皇后的亲妹妹，皇后当年待你不薄，就算是投桃报李，你也该给贵妃个面子。”

妍阳郡主却道：“我知道皇嫂待我极好，可是皇兄，皇嫂是皇嫂，贵妃是贵妃。我为何要因皇嫂对我好而优待贵妃呀？”

“更何况，皇嫂待我好，是真的心善，怜惜我自幼丧母，但贵妃算哪根葱？她对我好，不过是面子功夫，为了讨皇兄你欢心罢了。”

妍阳撇了撇嘴：“就冲她当年在背后说臣妹粗鄙，臣妹这辈子都不会亲近她。真以为我那么蠢呐？”

“你呀！”

宇文和瞪了她一眼：“贵妃好歹是太子姨母，你天天跟她对着干，太子的面子也不好看。”

“那又如何？太子妃出身杨家，是三郎的亲侄女，日后太子登基，臣妹既是未来皇帝的姑姑，又是皇后婶母，为何要怕她区区一个太妃？”妍阳摇着宇文和的袖子撒娇道，“皇兄，臣妹知道你是为了臣妹好！可是将来做主的，毕竟是太子不是贵妃，她能不能活到太子登基都是两说呢。”

宇文和：“……”

不生气。

别人气我我不气，气坏身体无人替。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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