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江山番外middot尹瑬銞
我没有亲眼见证过那段悲壮的历史,这与其说是我的幸福,不如说是我的损失。
也许因为年纪大了,经常会翻出相册看里面发黄的老照片,一张张辨认那上面的人物,这本相册从长沙跟着我到东北又回到北京,照片上有手写的日期,方便识别和推断,很多人已经故去了,比如这张照片里的年轻人,身材瘦削面如菜色,明显看出是个新兵蛋子,他此时正对着镜头一脸茫然,身后是一片荒凉的土地。
照片下角有手写的“年9月”,那年月,有太多注定徒劳无功的牺牲。
妈说,那是她嫁到张家以来第一次发自内心的害怕,军人死了一茬又一茬,日本人还是攻进了城,爸领着剩下的兄弟们巷战,要是那个时候爸有个三长两短,这个世界上就没有尹四爷这个人了。
那将是新月饭店的一大损失,我到现在依然这样认为,因为哥四个里头只有我继承了尹家商人的头脑,还有能屈能伸。
爸从来就没退过,他这一生一直在向前奔,不屈服,不退缩,即便是后期一件为所有人诟病的大事件发生之后我依然认为,他是在用另一种方式抗争。
大哥就是爸的翻版,二哥拿大哥当榜样,三哥看上去软了吧唧骨子里也是个犟种,只有我。
第一次作为新月饭店少当家坐在总商会的交椅上是五几年的一天,那会儿我才深刻地体会到了妈妈的良苦用心。
晴朗躁动的上午,整个房间飘动着微小的灰尘和激动的情绪,在座的各位老少都不想顺顺当当地配合这个公私合营。
刚过清明却像是到了七月天,一张张脸上充满义愤,这个说完那个说,最后都期待地看着我这个毛头小子,言外之意,这么多人给你抬轿子,少爷您出这个头罢,您家里有高官,又是四九城头一份的大东家。
要是二哥坐在这里当场就得热血沸腾拍板应下,老子出这个头!
而我只是冷笑,杀君马者道旁儿,尹四爷不上你们的当。
但毕竟不甘心,放在口袋里的手紧紧握着一封信,握得手心都出了汗,那是妈连夜派人送来的,没走正常邮路,如今长沙到北京有直达火车了,很快。
“妈相信你能处理得很好。”
“小四爷,您倒是给个话儿。”有人开始不耐烦了,旁边那人咳了一下,示意别心急。
“我回去想想,”我的童音还没完全退化掉,这使我有些不舒服,尽量扯粗了嗓门又重复了一句,“大伙儿也不用太紧张。”
回到饭店,我坐在姥爷昔日坐过的太师椅上想了很久,心里憋屈。
爸当初赤手空拳到长沙打天下那年只比我现在大六岁,我是他的儿子,连坐享其成都做不到。
汉家烟尘在东北,汉将辞家破残贼。
“你爸特厉害,”妈经常在我们几个面前毫无顾忌地表扬她的丈夫,以彰显她的眼光和品味,“二十多个拿刀的日本人全让他给抹了脖子,他还......”
那段故事我们哥几个早已经倒背如流,但是每次我都表现出第一次听的样子,因为这个时候的妈妈最美,脸上笼罩着一层淡淡的红晕,眼睛里还闪着光,完全就是一个陷入初恋的二八少女。
“整整一宿他一动没动,”妈继续沉浸在回忆里,“就为了让我靠得舒服点。”
爸从门口经过,看得出他故意放慢了步子,而且故意不往这边看,目测他的心里正在开花。
“那几天我真是死去活来啊,你知道吗,”妈突然转过来看向我,“原以为这辈子都没希望了,没想到老天爷就把你爸给我派来了。”她笑得像个分发糖果时候发现自己多得了一块的孩子。
哥哥们同情我,因为我经常被迫听妈妈回忆过去,他们更喜欢找个空地挥霍体内过多的荷尔蒙,并且以己及人地推定我的倾听完全是出自于孝顺。
我知道不是,也许那个时候我就已经有了预感,知道我不久以后将会失去同父母在一起的机会,所以倍加珍惜同妈妈在一起的每一分钟。
妈往往以这句话作为结尾,“要是你能有你爸一半......”她摇着头啧啧叹气。
我当然比不上我爸,谁能比得上他老人家,又会打仗又会哄媳妇,爸不在家的时候妈总是心神不宁,做个饭差点切了手,“哼,回来就跟他算账。”妈恨恨地放下刀。
那会儿爸在芷江,正在跟日本人做最后的决战,三个月后小鬼子宣布投降。
后来妈跟我说,“我当时都要崩溃了,没完没了的打仗,一去就是好几个月一点消息都没有,我一听他说那句“等我回来”就受不了......不知道他还能不能回来,万一回不来,我该怎么办。”
后来我们搬到桂东,天气热,我们哥几个下河游了个爽,回来发现爸居然不知什么时候回到家了,正坐在床边拿个扇子给妈扇风,妈看上去刚洗完澡,头发都是湿的,靠在床上笑眯眯地看着我们几个围着爸问个不停,完全忘记了要找爸算账的事,
桌上摆着一个切开的西瓜,皮上挂着一层细密的水珠,一看就是井里刚拿出来的,“外头吃去罢。”爸摆摆手,我们几个捧着西瓜一哄而出。
“老也看不够么?”爸爸的声音从里屋传出来。
“这回再也不走了是吗?”妈妈的声音断断续续的。
“不走了。”
“让我好好看看......真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我和二哥对视一眼,又看看旁边默默吃西瓜的大哥,这时候张叔叔大踏步走进院子,先跟门口的小兵说了几句玩笑,走到门口的时候又清了清嗓子才慢悠悠地喊了声报告,爸在屋里问了句,“什么事?”
“司令部晚上六点举行会餐庆祝胜利,夫人也要参加。”张叔叔说完,接过二哥递给他的西瓜。
“知道了。”爸一副公事公办的口吻,然而人依旧没有出来的意思。
张叔叔匆匆吃完西瓜走人,大哥跟在他后头,我跟二哥三哥也溜了出去,好不容易有几天假不用看书,我们要尽情地撒欢,顺便把房间留给他们俩腻歪。
晚上回来的时候看见妈在梳妆台前坐着梳头,一边娇滴滴地抱怨腿酸,也是奇了,这一年都是走山路,到哪都要骑马一骑就是半天,那时候从来没听她抱怨腿酸。
三哥嘟囔着套上上衣,“睡了一下午腿还酸。”
“赶紧穿,”大哥说,“那么多废话。”
“夫君,好看吗?”妈换上件鲜艳的旗袍又淡淡擦了些胭脂,看上去年轻了不少,她一直这样称呼自己的丈夫,而不是像别的家属一样叫官职,或者是老张,这让爸心里得到极大满足,而且在外头很有面子,“嗯,不错。”爸顺手拿起一瓶香水晃了晃。
“你以为是手榴弹啊,”妈笑着拿过来,“这么打开。”
这俩人换个衣裳都你侬我侬的,我那时候不懂,只觉得家里的气氛特别温暖。
爸是个军人,还是个盗墓的,很有意思,新月饭店的规矩就是拍卖的东西不问来历,所以他们两个的确是门当户对。
我心里一直憋着一股劲儿,为什么我要姓尹,而哥哥们姓张,我羡慕他们,又怕说出来让妈妈伤心。
从小听了太多新月饭店的故事,知道顶楼有个藏宝阁,里面珍品不知道有多少,当年爸跟妈还不认识的时候先私闯了一次,第二天立马豁出全部家底点了天灯。
当时听到这个说法的时候觉得爸真鸡贼,明摆着稳赚不赔的买卖,还博个风流名声。
“爸才不是因为这个呢,”三哥从来没有这样明显地表露出对我的鄙夷,“你小人之心。”
大哥二哥没说话,但我能看出他们的内心也是“老四钻钱眼里去了”这个想法。
是,你们是张家的大英雄,我是钻钱眼里的市侩商人。
爸打仗这么些年,没有妈手中一把算盘,能保证家里外头、上上下下的妥贴,一大家子吃穿住行哪一样不是钱,爸领兵打仗更是烧钱,谁不晓得大炮一响黄金万两,填进去的可都是......且慢,我怎么跟妈一样唠叨起来了。
我早早就明白了一个道理,男人其实更现实,包括爸这个看上去什么都不在乎连命都随时可以豁得出去的男人。
妈也很现实,幸运的是他们两个都有浪漫的资本,所以才会彼此选择。
一个下午,小葵说有人要见夫人,妈妈让他去客厅等,我认得是爸爸身边的一个副官,“夫人,佛爷让我来找您。”
一般情况下这种情况就是来找妈拿钱的。
“知道这是什么吗?”来人走后,妈拿出一叠东西给我看。告诉我这个是汇票,那个叫公债。
“能当钱花吗?”那时候我才勉强认得“银行”两个字,因为平时跟妈去的次数多。
“有时候比钱值钱,有时候就是纸。”妈妈回答。
“啊?”我吃惊了,“那,就得在他值钱的时候赶紧卖了呗?”
“真聪明。”妈妈捏了下我的小脸蛋。
“那怎么知道什么时候卖了合算呢?”我拄着下巴做思考状。
“你爸知道。”“爸爸又不是开银行的怎么会知道呢?”我又不明白了。
“跟孩子说这些,他能听懂吗?”爸走进来,把帽子放在桌子上,妈立刻有眼力地站起来让座。
“怎么听不懂啊,我儿子最聪明了。”
爸今天心情挺好,一拍我的脑袋,“告诉你,你妈才是五路财神,重庆大小银行都在闹破产,幸好你妈有先见之明跑的快。”
“我觉得越是闹得凶到最后越是没法收场,人不能太贪心。”妈拿来拖鞋,接过爸脱下来的外衣挂上,我很自觉地走出房间。
“夫人英明,怪不得当初嫌我笨。”
“我哪有......”“好在你生的几个不笨。”
我关于童年的记忆支离破碎,心理医生说,我的潜意识里是在有意识地排斥一些同时强化另一些,这种情况很常见。
“下周的预约取消。”回到新月饭店后我对管家说,然后走进大书房坐在姥爷当年坐过的黄花梨大转椅上。
我拿起右手边放着的资治通鉴,翻开。
我不再需要心理医生,我需要的是把回忆一点点拼起来然后正视它。好笑的是,大哥二哥这两个经历战乱的苦孩子一点问题都没有,反倒是三哥和我状态偶尔不稳定。
这本资治通鉴一度放在爸的床头,陪伴他度过单身汉漫长的岁月,又见证了他勇敢地走入婚姻,还曾经做过我的睡前读物,妈坚持说几个月的我能听懂。
我明白她的意思,尹家人就是比张家人聪明,所以年幼的我经常捧着它摇头晃脑地看,久而久之还真琢磨出点意思来。
发现我又顺便继承了爸的外号,老古董。
当时盛行西方文学和新式小说,很少有人给孩子看这些传统的东西,爸觉得没什么不好,事实上妈做什么他都觉得好,我们都纳闷,为啥妈经常说爸是老古董,行动上却恨不得把我们几个都打造成一个个小古董。
妈常说的一句话就是,人无远虑,必有近忧。
我保存了爸妈几乎所有的照片,曾经一个月跑了两趟欧洲,就为了和一个来过中国的摄影师见面,从他手里拿到了几张珍贵的底片,那上头有爸和另外一个不认识的军人,他们面对镜头表情沉郁,我从来没见过爸脸上出现过那样的表情,也许在他眼里,面前不是照相机,而是近在咫尺的死神。
妈年轻时候的照片我也有,完全就是一个无忧无虑的大小姐模样,她当时十五六岁,穿着时髦的连衣裙,和其他家境优越的女同学一样她也带着高高在上的造作感,完全不是我印象中的那个温柔典雅的妇人。
婚姻对人的影响竟会如此之深。
张府茶几上每天都摆上一盘子请柬,妈一张张拿起来扫一眼,搁到一边,有的依旧放在盘子里,然后让下人扔出去。
“妈,这个慈善晚会你怎么不参加呀?”
若是三个哥哥问起,妈会随口说句“懒得动”或者“跟他们不熟”,我便不同,她示意我坐下,给我讲主办的是什么人,参加的又都是什么人。
之前只晓得爸是打仗的,是个大官,现在才知道军务和政务是两回事,牵扯到经济里头又是千头万绪。
“一步走错了,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妈好像还要说什么,她似乎想把所有的事情都教给我,又似乎希望我们能永远跳出这些烦恼,
“你还小,慢慢来。”
从那以后她便经常带着我出去应酬,抗战胜利后工作千头万绪,房屋道路要重建、灾民要得到救助,还有阵亡将士的抚恤,这里头大有文章可做,一旦出了岔子,责任却要一个人承担。
心眼活的早早就开始找到张府想走夫人路线,以为和其他长官太太一样,只要送上厚礼就能换来枕头风,其实他们都错了。
“有些事你爸不好出面,就得我做这个坏人,”妈轻声告诉我,“呆会儿你听着点。”
今天是徐经理家堂会,徐老太太和尹家沾着远亲,彼此热情地招呼了一阵,让我们坐了主位,又呈上牌子,“张夫人先点一出罢。”
妈妈的目光转向我,笑着点点头。
“穆柯寨。”我口齿伶俐声音响亮,自然有一堆拍马溜须,“小少爷真是气度不凡。”
“这孩子的品格真象他姥爷。”徐老太太感慨。
我见过姥爷和大姥爷的照片,一看就是四九城横行的人物,眼神里自带着睥睨天下的劲儿,生前身后都是传奇,现在再也看不到那样的人了。
所以我不为我的名字感到遗憾,毕竟那是姥爷起的。
忘了是哪一天,小丫跟三哥少有的闹了别扭。
“磨合期,”我做出一副老练的样子,其实这个词是听二哥说的。
“妈,你和爸恋爱的时候有磨合期吗?”
“切,”刚刚还笑成一朵花的妈妈小脸瓜达就撂了下来,声音也故意地抬高了几度,“你爸那会儿看见我就烦,一天到晚都在赶我走。”
我感觉不妙,果然,爸又及时地踱了进来。
“当着孩子面说这些干什么,”爸坐在沙发上,“陈芝麻烂谷子的。”
爸越来越有派头了,和打仗时成天穿着士兵服不一样,现在穿着笔挺的制服,胸前挂着一排亮闪闪的勋章。
“我说错了吗?”妈说话的分寸把握简直绝了,她就有这个能耐,话怎么放出去还能怎么收回来,自己舒服了还不让对方生气,当然,对方也得吃这一套才行。
爸很吃这一套。
所以我立刻撤退,听见爸在后面说,“我为的谁呀?”
声音象是哄孩子。
“我又为的谁呀?”妈妈的声音软的象水,尾音往回一勾,
爸嗤地一声笑,不知把什么扔在了茶几上,“小心眼。”
“我就是小心眼......记你一辈子。”
“行。”
妈总是口是心非,我五岁那年,妈又给我们添了个小妹妹,我一直都很担心,因为听安妈妈说,女人生孩子就是鬼门关走一趟,是死是活医生都做不了主,阎王爷做主。管家发现了门外吓得小脸煞白的我,呵斥了厨房的女人们几句,又安慰说医学发达,要我不用担心。
我依偎在妈妈身边,小手放在她隆起的腹部,默默地对小妹妹说你一定要乖。
电唱机里咿咿呀呀地唱着剑阁闻铃,也是姥爷当初最爱听的。
妹妹果然乖,满月那天爸爸特别高兴,我也是第一次看见七大爷。
有了妹妹之后我们更加勤勉,以后不仅要保护妈妈,还要保护这个小家伙。一天我们聊到妈最喜欢听爸说什么,最不喜欢听爸说什么。
“最爱听的自然是小祖宗。”二哥说。
“那最不爱听的呢?”三哥问。
“等我回来。”半晌,我回答。
张家人不畏生死离别,所以我们注定要经历这些。
我几乎是瞬间就跳下了船,丝毫没考虑会不会摔断腿,仿佛前十几年的苦练只是为了这几秒钟的施展。
妈看见我跟来也没有表现出意外,事实上她始终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一路上没说一个字,眼睛虚望着窗外,我知道她心里难受,伸手去握她的手,冰凉。
我知道,我已经回不了家了。
火车到了长沙,听奴棍奴开始收拾东西,我坐着没动地方。妈站在走道上回头看着我。
“妈,我回新月饭店,”我站起身,现在的我已经和她一般高了,我走到她面前,直视着她布满血丝的双眼,“从今天开始,我要负担起我的那份责任。”
很快我知道了原因,之前还以为是怕城里潜伏的军统刺杀才把我们送走,后来才知道爸亲自在长沙督办了一场大清洗,毙的都是这行当多年的老混子,都有三亲六故,保下来的也未必领情,看似散的一干二净,这会儿指不定躲在什么地方等着放黑枪。
“那样的话,爸岂不是很危险?”
“他带着你妈回东北了,先避一避也好。”
“爸是不是有什么短处让人拿着了?”
七大爷摇摇头,“他自己提出来的,要是换一个人督办,会比这还惨。”
“可是,谁会念他的好呢?”我愣愣地问。
“别想啦,”七大爷摆摆手,“你爸不想你们卷进里面,再说,马上要破四旧了你知不知道?”
“我没舅舅呀?”
“不是四舅,是破四旧,”七大爷把一张报纸放在我面前,又敲了敲上面的标题。
我仔细看一遍那些看上去很陌生的词汇,就是说旧东西碰不得了?那咱们吃的就是这碗饭,那以后还干不干了?
慢慢连戏都听不得了,气氛一天天紧张,也别说,八大胡同一夜间没了踪迹,女人们洗净头脸进了车间,大烟馆全封了,街头巷尾也不见输红眼的赌徒和恶狠狠的打手,如今的北京城是真干净。
爸来北京办事顺便看我,我们俩走到顶楼藏宝阁,里面的东西都搬得差不多了,“你妈说你办的挺好,要你别有心理压力。”爸走到墙上挂着的大幅油画跟前摸了摸,我知道当年这里发生的故事,也能猜到他现在的心情。
“原本想着慢慢来,事缓则圆,没想到一下子就逼到跟前了。”我故意表现地很轻松,努力控制着眼泪。
我曾亲眼见过妈妈做出的痛苦抉择,如今也轮到我了。
爸这些年做过多少抉择怕是数不清了,“爸,你曾经为什么事后悔过吗?”
爸回答得毫不犹豫,“没有。”
晚上,我蹑手蹑脚走到七大爷房间门口,耳朵贴在门缝上,听见里面传来爸爸的声音,他好久没有用这种口气讲话了。
“这次来北京,是有件重要的事情想跟你商量。”
我在门外打了个激灵。
来了,一个声音对我说,第一眼在饭店正厅看见爸的时候,就感觉他身上带了股阴沉沉的杀气,当时没想太多,现在看来,又有什么躲不过去的事。
“九门都参与么?”七大爷的声音里也掺和进了些沉重的东西。
“都得去。”
我站在门口一动不动,下面的话都没有听进去,也不必听,无非是张家祖传的勾当。
“还没睡啊。”爸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出来,象小时候一样伸手摸摸我的头,月光从走廊落地窗洒进来,尽管如此,也能清晰地看出他鬓角的零星白发,我一阵心酸,但还是要说。
“爸,你知道妈最害怕听的一句话是什么吗?”
爸眼神一黯,一定是猜到了我下面要说的,但是我是他的儿子,想说的想做的,也没人能拦得住我,虽然我怕他。
“就是“等我回来”,您以后,能不能不要再对她说这句话了?”
我从来没向爸提出过要求,因为我知道他会把一切都安排的好好的,我们作为儿子只要听他的话就好了,但是现在,他身边就剩下我一个儿子了,我的话多少会有些分量罢?
爸又摸了一下我的头,大手落在我的小肩膀上,“长大了。”然后亲昵而坚决地把我推到一边,径直沿着走廊走进黑暗里。
我对他最后的印象就停留在那个背影里,第二天爸坐上了回长沙的火车,他总是想尽快回到妈妈的身边,但该走的时候他也没犹豫过。
爸还是去了那个地方,三年后才回来,他回来后一个月,妈去世。
我控制自己不去想是不是如果没有那三年,妈不会走那么早,那三年的等待耗尽了她最后的心力,磨断了她脆弱的神经,也压垮了她柔弱的身体,但又觉得这样对爸不公平。
这一切不该由他来承担。
那要由谁来承担呢?总要有个人被人恨哪。
我躺在黑暗中泪流满面,这里是东北一间平房,窗子上钉了塑料布,北风仍然执拗地从每一个缝隙往里钻,呼呼声不绝于耳。七大爷问过我要不要回长沙看看,我没同意,张家人也好,尹家人也好,都干不出在灵前抱着哭作一团彼此安慰的肉麻事,何况有没有灵堂都难说,爸做事风格一向和常人不同。
他会把事情办理的很妥当,我也会把我该做的事情做好,等待,忍耐,直到情势允许我站起来的那一天。
二十年后,我终于又回到了新月饭店,堂堂正正地走大门,两边听奴向我恭恭敬敬地弯腰行礼。
那个晚上我睡不着觉,溜达到了顶楼藏宝阁,意外的是,门是半掩着的,我轻轻推开一条缝儿。
我知道现在不会有小偷,听奴不是吃干饭的,另外这里面暂时还是空的,只有墙上老保险柜的位置依旧挂着那副巨大的油画,爸妈的定情物件之一。
七大爷站在那副油画前,却不是看着那副油画,而是看着窗外。
外面什么都没有啊,我觉得有些奇怪,看了一会儿就回去睡了,明儿还要起早应酬。
我一个人躺在四柱大床上,想起二十年前我们离开新月饭店的那个晚上,也是这么个情形,我上楼,走进空荡荡的藏宝阁想再看一眼。
七大爷当时就站在那个位置盯着窗外,我站在多宝格后头盯着他,小小的身体被阴影全部笼罩。
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过了许久,我的腿都站麻了,刚想悄悄离开,听见他轻轻地说,“对不起。”
不知道是对谁,也许是对爸爸罢。
那年的冬至,我们两个大小光棍依旧在东来顺吃涮肉,老板是故人的儿子,我们嘻嘻哈哈打着招呼,吃得满头大汗,小酒一杯接一杯停不下来,老有熟人,后来终于安静了。
张家人也不是铁打的,七大爷这天闹牙疼,只坐在对面笑咪咪地看着我吃得香甜。
在他面前我始终没心没肺,扬着一筷子肉跟他炫耀,“七大爷,你是不是特羡慕我?”
七大爷捞起一块软塌塌的豆腐吹了吹等它凉透,“其实人羡慕的不是某样东西,而是那个福分。”
那天我觉得他的话里似乎带着某种东西,或者说是一种形容不出来的缺憾,不过很快就忘了。
七大爷头发已经花白,他的年纪和爸一样是个谜,我发现我的身体里面张家的基因也开始起作用了,明明已经年过三十,看上去依旧是个毛头小伙子。
“七大爷,你为什么不娶媳妇哪?”在他面前我永远都是那个愣头青小四。
“没那个福分。”他始终只有一个答案。
都走了,妈去了,九门散了,一直流传在故事里的贝勒爷也走了,是不是如果所有人都到了另一个世界,那个传奇的时代也就没了?
七大爷的老态一天比一天明显,我心里开始不安,终于有一天他对我说他要回东北去,“那我怎么办啊?”我惶惑的样子又成了当年的尹小四,七大爷也跟爸似的拍拍我的脑袋,“没事,你已经长大了。”
之后的某一个清晨,我先是被一阵不好的预感弄醒了,然后就迅速地跑到他的房间,床上空空的,所有一切各就各位,就像这个房间从来没有住过人一样。
他没有任何征兆的消失了,就像他从未来过。
“哎,那老古董又来找你了。”美院女生宿舍楼下,一堆小姑娘嘁嘁擦擦,我一眼就在里头辨认出了我的姑娘。
老古董,我低头看看身上穿着的长衫,好像是有点那个。
求婚那天换了套皮尔卡丹把她乐得够呛,“你今儿怎么穿西装,差点没认出来。”“透着郑重,不然你爸又说我比他都老。”
她捂着嘴笑,“看习惯了,你这么一捯饬倒不适应。”
“总觉得你这人有很多秘密。”看完歌剧出来,我们手拉手漫步在夜色里,现如今连个灯火阑珊的地方都不好找了,到处都是霓虹闪烁和大片的广告牌子,一一月亮卓然而恬淡地挂在头顶。
“是有不少秘密,不过你放心,和女人无关。”
“真的?”
“做我媳妇,我就都告诉你。”我掏出一个小盒子单膝跪下,认准了就下手别磨叽,尹家人向来如此,而且凭着这股自信,往往是手到擒来。
张家人都生的好皮相,当年我爹能打动我妈就全凭一张脸,而不是什么三盏天灯......新月饭店的当家小姐什么没见过。
我自然也继承了张家人的高个大长腿,可惜,模样不是浓眉大眼那款的,我随我妈,眉清目秀。
后来,我终于把藏宝阁恢复了往日的辉煌,我喜滋滋地一样样拿起来又放下,最后走到门口桌子前,打开夜明珠的盒子,整个房间笼罩在一片柔和的微光中如梦似幻,仿佛一瞬间回到了那辉煌的过去。
眼眶有些湿润,我不由自主走到那副油画前面,保险柜早就不用了,只是放在那做个念想。
鬼使神差地,我向着窗外望去,一轮朔月映入眼帘。
突然脑海里什么东西一闪,一个念头蓦地跳了出来,整个人如雷击顶,细细回味却并不意外。
七大爷说,“我没那个福分。”
我明白了,他那句“对不起”是在对谁说的。
有些事情永远无法宣之于口,但是我知道,它发生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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