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绝品小说阴阳界
江山绝品小说阴阳界
江山绝品小说星月诗话社团秦岭作品编者按在我们的思维里,人间是美好的,阴间是可怕的。世事难料,人心难测。这篇小说以《阴阳界》为题,通过风水先生袁峁田的几次到阴间又返回阳间,一步步逐渐拉开帷幕,借袁峁田的眼看到了阳间许多不想看的东西,也感受到了阴间的那分胜过阳间的对他人的那份关怀。这种对比手法的运用,又通过儿子对农民工的冷漠和黑白无常的为自己能够返回阳间着想,借助地震后只有当局长的儿子的别墅倒得最快碎得最惨写平时毕恭毕敬的开发商甄宗发的当面是人背后是鬼,没有上过学的保姆珍儿比大学毕业当局长的儿子还对自己好,越来越多的官员找袁峁田来看风水本身就说明的问题。最后袁峁田还是魂归阴间。这篇小说笔法新颖,寓意深刻,而且题目也别有意味。可以说绝对是一篇匠心独运的小说。推荐欣赏。写下生活的文字,留下美好的回忆。——星月诗话一
此刻的月亮分明是一张失去血色的鬼脸,清冷而漠然地挂在空旷的半空,悬乎乎的,无依无靠的样子。大地笼着一层雾霾般的、阴森森的灰暗,世界,分明掉个儿了,像照相馆里一转身,换了底片儿。
星星也是悬着的,恹恹欲睡的样子,但每眨一下,照样闪烁着布满血丝的警惕、锐利和寒气。风似有形,又似无形,忽慢,忽疾,像长了蓝色的眼睛和黑色的翅膀,蝙蝠一样在废墟上扑腾、回旋、游弋。阴风过处,一阵阵的冷,风裹挟着忽长忽短、忽隐忽现、忽明忽暗的碎影,和冷冷的气流一起东奔西走。暗夜里,到处炸裂般释放着各种稀奇古怪的声音:“呜——呜——”“哇——哇——”,不像人发出来的干嚎,也不像狼、狐狸、黄鼬的哀鸣,啥也不像。但这高低起伏的拖着长长尾音的声音,在袁峁田老人看来,分明是有几份熟悉,又有几份陌生的。
一丝惊悚捆缚了袁峁田老人的心头,莫非……他为自己的质疑暗吃一惊。自己果然也是像一阵风的,刮一刮,飘一飘,晃一晃,毫无根基地游走。抬头一看,到了一个古朴而庄严的所在,牌楼的门楣上,三个醒目的黄色大字扑入眼帘:鬼门关。
该明白了。果然是在阴间,模糊的月光下,阴魂真多啊!扶老携幼,披头散发,大家都拥挤在黄泉路上,等着排队过奈何桥呢。一个个脸色苍白,表情僵硬,白色的眼球和红色的舌头,蓄满了各种各样的幽怨。
悲怆像浓痰一样堵住了袁峁田的喉咙,上不能上,下不能下。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快要断气了。奄奄一息的人,阳气下沉,阴气上升,当阳气不敌阴气,阴气自然占了上风。你即便有一百个不情愿,也会有小鬼来拽你、拖你、背你、扛你、锁你。当阴气像看不见的炊烟似的浮离身体,魂儿就到黄泉路上了。漫漫黄泉路的尽头,是忘川河,河上有座奈何桥,带着今世的所有记忆、念想和身体的疲惫、饥渴过了奈何桥,便是望乡台,终日以卖汤为业的孟婆老大姐便一丝不苟地坚守在那里。那里有一块石头叫三生石,三生石上记载着你的前世今生。望乡台上最后看一眼人间,饮一碗孟婆老大姐递上来的孟婆汤——迷魂汤,顿时魂儿飞了,魄儿散了,所有的前程往事,爱恨情仇,随着一声无奈的叹息,就会与不甘的心情、伤心的泪滴、不了的心愿一起烟消云散,无论转世还是归阴,阴阳两界,一切做了了断,一切从头再来。别的阴魂不懂黄泉路上的这个秘密,他懂,在阳间搞了半辈子阴阳法术,脚踩阴阳两界,不懂不行。
“唉,袁阴阳你怎么也凑热闹来了?”
迎面撞上了两个鬼,一黑一白,各戴一顶圆锥形的高帽。黑的面如锅底,獠牙上翘,一脸凶相,高帽正前方书有“天下太平”四字;白的吐着几尺长的红舌头,红鬓竖立,却是笑逐颜开,高帽正前方书有“一见如故”四字。原来是位列“十大阴帅”的黑无常、白无常二位爷,算老朋友了吧。
“我……是不是够寿了?”
“这次地震,死人太多,除了战争和瘟疫,我们阴间的收容、接纳、甄别、登记工作从来没有这么手忙脚乱过。上面临时抽调了一大批小鬼帮我们加班呢,哪个混蛋有眼无珠,把您也拽来了。幸亏还没过奈何桥,否则就有来无回了,咱这里放您一马,您老人家赶紧回阳间去吧!”黑无常说。
“死就死吧,我这把贱骨头,在城里,简直是熬够了。”
迎面过来一大群阴魂,个个血流满面,“吱吱吱”地大叫,他们是打着横幅围过来的。横幅上书:强烈要求归还我们的土地。
一种无法排解的无助和无奈缠裹了袁峁田,一时不知所措。像此等阳间才有的咄咄怪事,怎么阴间也会有呢?而且无论形式还是内容,阴阳两界如出一辙。有人学鬼的,还没见过鬼学人的。不同的是,阴间给了这些阴魂宽容和理解,一任他们大呼小叫。都说小鬼爱挡道,可是,没有任何小鬼挡他们的道儿,任凭他们发泄情绪和怨气。当黑白无常发现阴魂们的目标是袁峁田时,这才醒过盹儿来,立即动手,替袁峁田解围。袁峁田纳闷儿:这些阴魂咋会冲自己而来?而且喊出的口号,也和阳光小区的失地农民喊出口号一模一样。顾不得了,实在顾不得想那么多了。严峻形势已经摆那儿了,如果不是有黑白无常在场,他非得被这群阴魂撕成碎片、撒到十八层地狱不可。下地狱的,难道活该是我袁峁田吗?一辈子快都头了,这是个无论如何都无法接受、也无法料到的下场。一滴混浊的老泪,像鸟屎一样从眼窝里掉下来,在胡子上打了个滚儿,没了,无声无息。
“呸——”阴魂里飞来的唾沫,直奔袁峁田的一张老脸。
袁峁田紧紧地闭了眼,用袖口擦拭了唾沫。他非常清醒,要说自己招惹了谁,不可能招惹鬼,而是招惹了人。这些刚刚脱离了人体的阴魂们,尚未喝孟婆汤,阴魂未散,骨子里、皮囊里、五脏里、毛发里、血管里仍然糅杂着、潜伏着、裹挟着从人间带来的冲天怨气。袁峁田感到后背一阵阵发冷,时令乃夏,分明三九。
“无常老弟,这次地震,人间到底咋样了?能不能让我到望乡台看看人间?”袁峁田明知这样的诉求无望,仿佛是自言自语。
“不行啊!去了望乡台,就得喝孟婆汤,一旦喝了孟婆汤,恐怕您后悔也来不及了。”黑无常说。
“可是,我这样稀里糊涂被阴魂们围攻,我……我心里不甘啊!”
“老袁,您就别纠结了。如今人间的很多事情,连我们也越来越想不通了。人都说是鬼迷心窍,其实是人迷心窍哩。趁天还没亮,我们弟兄送您还阳吧,您配合一下。所有的谜,您还是去人间解开它。”说着,二位无常按规矩给袁峁田蒙了双眼,黑无常打前站,袁峁田居中,白无常压后。避开黄泉路上的阴魂新鬼,朝鬼门关方向逆行。不知底细的,以为押着一位犯了事儿的新鬼呢。
袁峁田睁开眼时,世界安静得像没有了世界。人间?还是鬼蜮。他意外地听到了自己的呼吸,感受到了血液的流淌。视野里的一切,突然由灰变黑,哦哦,这应该是人间的夜晚了。不!不对,袁峁田推算了一下时辰,此刻,应该是地震后的第二天正午。
真是太黑了,时间是人间的正午,却黑得一塌糊涂。太阳应该在哩,却不见太阳;光线理当在哩,却不见光线;风肯定在哩,却不见一丝风。一阵钻心的剧痛袭来,浑身像在过电,受刑一样,却没有一丝一毫挣扎的气力。疼痛让老袁的头脑清醒了许多,这才明白自己像梦游一样从黄泉路上走过了一回。常人的阴魂一旦过了鬼门关,有谁回来过?
流了多少血,老袁无法判断。一根坚硬的螺纹钢筋无情地贯穿了他的小腿肚。他感觉身子底下先是一片潮湿,后来就像萝卜一样腌在粘稠的汁液中了。那汁液是从小腿肚那里流出来的血。鲜血的腥气憋满了世界。这是一个狭窄的空间,残垣断壁横七竖八,构成了一个张牙舞爪的牢笼。记不得喊过多少次了,无人应声。嗓子喊破了,嘴里咸咸的,他知道是嗓子喊出了血。他决定不再喊,他必须等待,这么大的别墅区,上千号人呢,难道就等不来一个人?这么大的县城,几十万人呢,难道真的就剩鬼了?
何况,就在昨天下午两点半前后,也就是地震前吧,别墅前的广场上还有那么多集会的农民呢。想到这些农民,袁峁田就想到了在黄泉路上撞上的那帮阴魂。同样的集会,一拨是魂儿,一拨是人儿。此刻,那些集会的人,都去哪里了呢?
“一方有难,八方支援”。这是报纸上、电视上常有的口号。会有人来救他的,说不定,废墟外边已经开始施救了。活着的人,一定比自己更着急吧。二
地震发生前的一刻,袁峁田正在美国小镇一号别墅顶层的露台拉二胡。露台不像村里的崖畔,完全是西式的。西式的啤酒吧台、盆景、鱼缸、紫晶岩、翡翠石,还有精致的蓝白相间的遮阳蓬。这样的别墅这样的露台,当年儿子领他“周游列国”满世界享福时,随处可见,做梦也没有想到,如今自己也住上了。“大,这都是咱的,您就安心住着,好好享受吧。”这是儿子儿媳常常吊在嘴边的话。他知道这是当晚辈的孝敬他,抚慰他,滋润他。在晚辈眼里,当爹的受了半辈子的苦,似乎注定该享受这份福分了吧。明知晚辈们这样的抚慰发自内心,但是老袁总感到虚幻如山里的雾气。
那一刻,他拉的是秦腔牌子曲。他喜欢拉秦腔,一拉,思绪就像山里的麻雀一样扇动翅膀,从美国小镇飞到老家去。美国小镇是这片小区的名称。如今的城里人都神经了,小区就小区吧,叫成了小镇;小镇就小镇吧,前面还搭上了美国二字,崇洋媚外到不要脸的地步了,骨气让狗吃了。老袁无法适应美国小镇,住在美国小镇的每一天,他习惯了回忆。往年,这个季节的老家尖山,小麦该扬花了,田野里弥漫着阵阵浓郁而厚实的清香。山风的脚步轻盈盈的,满山满洼地走,走到那里,小草和花儿会频频点头。盘山公路上的骡子们,该驮粪的驮粪,该拉车的拉车,从头到蹄儿弥散着一种熟悉的、沁人心脾的汗馊味儿,说不定会蹦出一团夹杂着青草和青稞的香屁来。父老乡亲成群结队地出山赶集,空背篓去,实背篓回,走一走,歇一歇,抽出挂在腰上的短笛,吹出各种调子的西北花儿。山里不像城里,山里的天是蓝的,云是白的。云在天上走,云影儿在地上走。天和地几乎就是贴心贴肺的那种,相拥着,相偎着,像老头老婆,像孙子孙女,像婚房里的小两口儿,缠绵得不行。自由飞翔的喜鹊、麻雀、画眉从这坡飞到那坡,从这棵树飞到那棵树,叽喳喳的,一切都是鲜活的,灵动的。人人都有各自的活法,一率性,就说了,就唱了,就吼了。
当年给生产队看秋时,儿子只有七八岁的样子。金灿灿的谷子漫山遍野,散发着浓郁的芳香。每当中午时辰,袁峁田就从坡顶那个看秋的浅窑里钻出来,坐在一堆儿薅草上把二胡拉得山响。日头暖暖的,秋风轻轻的,白云悠悠的,远远近近的羊肠小道上,赶集的、驮粪的、转娘家的人,吆喝着骡子,一溜儿一溜儿的。老远就有人打招呼:“峁田,这拉的是《华亭相会》里高文举的那段吧?”那时候的老袁还不老,人们叫他峁田。
“不!我拉的是《火焰驹》里的李彦贵。”
“那,前头那个是《庵堂认母》里那个谁的唱段吧?”
“也不是的,是《三滴血》里的李婉春”
“哈哈哈哈……”
坦荡的自嘲和得意的解释,在风中弥漫成一种惬意的默契和祥和。“咱不走了,歇歇再走。”于是,就有三三两两的人吆停了骡子,在坡上、地埂上圪蹴下来,从腰间摸出旱烟锅,装填了烟叶子,“刺溜儿”一声点着了,吸得有滋有味。眼睛并不见得朝老袁这边瞧,在阳光里半眯着,朝大山、朝前川、朝蓝天,也不知道心里在想啥,但老袁的二胡曲子,却是实实在在地听进去了。也有过路的、挖野菜的大姑娘小媳妇,听出个味儿来了,手里的活路就有些凌乱,索性一起叽叽咕咕:“好听得很!是穆桂英挂帅那段哩。”
每到这时,儿子就会循声而来。儿子是来送午饭的。午饭是女人做的臊子面。从厨房里出来直至看秋的浅窑,至少也得半小时。看秋的浅窑满山满洼有十好几个,哪里有二胡声,老袁必然就在那个浅窑里。儿子懂这一点。儿子真是好儿子,年年都是村小的“三好生”,家里的土墙上,奖状贴一溜儿了。儿子拎着盛满臊子面的陶瓷罐儿,站在村口,侧耳一听,就晓得老爸在前坡还是后梁了,撒开脚丫子,走!
“大大——饭来喽——”
儿子老远一声吼,那音嗓,像秦腔里的小生。“好——”老袁老远点点头,并没停弓。他非常亮清,停了弓,许多人会从梦中突然醒过来。在这大山里,每个人,都是有梦的。
儿子一到浅窑边,二话不说,轻车熟路地忙乎起来,折几根树枝,搭一个三脚架,把陶瓷罐儿搁上去,下边褥了晒干的薅草。于是,一道袅袅的浓烟从山梁上飘起来,摇摇摆摆的样子,对接了天,对接了云。早已冰凉的臊子面,又热热乎乎。
一曲终了,老袁才收了手。搓搓两手,拎起筷子。
人们这才起身,拍拍屁股上的干土。“嘚儿——”吆着骡子,重新上路,也少不了吼几句秦腔:“本为王打坐在金銮殿上,众爱卿把民情细说端详……”个个把自己当皇上了。皇上也是人当的,山高皇帝远,在这里,高兴了,咱都是皇上。
这样的回忆常常让老袁如痴如醉,心里就像塞蜜枣了,开花儿了。在一号别墅的露台,老袁紧紧地闭了双眼,把二胡拉得大开大合,出神入化,拉得忘乎所以,回肠荡气。他只有闭上眼睛,才能感受到扑面而来的田野、乡亲、大山和炊烟。他不敢睁眼,一睁眼,这一切全没了。他想,在这个县城里,听得懂他二胡的,恐怕只有小珍了吧。小珍是他最忠实的听众,此刻一定是在厨房给“夏威夷”调配吃的呢。伺候完“夏威夷”,他打算让小珍陪着上街逛逛。
“袁耀华,你这个狗官出来。”
“袁耀华,我们知道你躲在美国小镇了。”
“惩治腐败,还我土地。”
“……”
人声鼎沸,怨气冲天。龙卷风一样扫过来的怨气,迎击了曲子,瞬间就把二胡曲子淹没了。他停了弦,缓缓起身,抬起眼皮,轻轻的,一声叹息。义愤填膺的农民正在美国小镇别墅群的前广场上集会,先是十几个,后来很快就达到几百个。最前面的横幅上写着:强烈要求归还我们的土地。
袁耀华就是袁局长,袁局长就是自己的儿子袁耀华。
袁峁田一时老泪纵横。这场景,他已经见识多次了,农民每次包围了别墅区,儿子总会和秘书、司机一起从后门逃走,留下全副武装的保安挡驾,有时还会有警察赶来维持秩序。这年头,农民们走南闯北当农民工,见别墅多了,但一定没领教过美国小镇的功能。他们不知道袁家的别墅是有后门和地下通道的,几乎每次都会扑空。
“轰隆隆……”一种奇怪的声浪开始在空气中翻滚,波涛似的,由远及近。县城已经喧嚣了,人声鼎沸。浪涛覆盖到城郊这片最大的别墅区的时候,同时也覆盖了广场上农民们的大喊大叫。像连锁反应似的,先是冲天的怨气冲击了二胡曲,然后是这种奇怪的声浪又覆盖了这股怨气,一浪高过一浪了,太汹涌了,像十几个、几十个碌碡组成的碌碡阵,被几十头酒醉的驴子拉着,疯狂地在空旷的麦场上碾过。
他察觉屁股底下在摇晃,由轻微迅速演变为剧烈。够剧烈了!筛子似的。他就像筛子里的一粒儿小米,开始了疯狂的颠簸。是地震,越是居高者越对地震的感受最为明显。
“地震了——”他本能地大喊一声,他是朝广场上的农民喊的。他在给他们提供这个要命的信息。
天崩地裂仿佛就在一刹那间。还没来得及转身,别墅就像被几只力大无穷的爪子撕裂了、揪碎了,粘稠而巨大的尘雾轰然升腾而起,钢筋水泥相互碰撞、纠结、撕咬、吞噬中咬牙切齿的惨叫,连同他一起重重地、跌跌撞撞地抛了下去……
他清晰记得,在被抛下去之前,曾喊了一声:“小珍,快跑!”三
小珍是保姆,清清秀秀,温顺得像一只小羊。小珍陪伴他六年了吧,做饭、洗衣、帮他捶背、饲养小狗,样样都是拿手活儿。小珍是儿子从劳务市场千挑万选才脱颖而出的,当时的小珍已经拥有了两年从事保姆职业的经历,这就意味着如今二十岁的小珍早在十二岁时就开始进城当保姆了。同样的年龄,十二岁的城里姑娘应该在漂亮的教室里读初中了吧,但小珍没这个福,谁让你一开始就不是城里人生城里人养呢。老袁非常明白,像小珍这样的保姆,在城里还有许多。说是不能雇佣童工,那只是臭知识分子站着说话不腰疼的话。城里人有钱需要保姆,乡下女娃没钱只有当保姆,日子,可不就这样的路数嘛。儿子给小珍开的工资是每月一千元,老袁私下又偷偷给小珍二百元,记得当时小珍就说:“爷爷,这二百元,我不能要。”
“为啥呢?”
“该拿的拿,不该拿的我不拿。”
老袁当时就怔住了。“你拿着吧,你也看得出来,这个家里,根本不缺这二百元。”小珍分明还有乡下娃娃的本分,不像儿媳妇夏慧慧,虚飘飘的。他有时候就不明白,儿子袁耀华骨子里有他袁峁田的气血,爷俩无论做什么总像有感应似的,但在对待夏慧慧的问题上,不同就出来了。小两口都是半路上恋的爱,却相敬如宾,情投意合,不知道的,以为有过青梅竹马的过去哩。老袁每当看着夏慧慧不顺眼的时候,就自己开导自己:儿子是儿子,儿媳是儿媳,人家一个是一个的丈夫,一个是一个的妻子。长辈晚辈,差道儿呢。这道儿是迈不过去的,该认的,就得认;该服的,就得服,不能打马虎眼儿。
小珍说:“能陪爷爷这样的好人,小珍我心满意足了。”
“小珍,你就当我的亲孙女吧。”
“不行!在美国小镇,您老人家和美国小镇的叔叔阿姨们一样,都是有身份的人,让叔叔和阿姨们知道了,会低看您的。”
老袁紧锁了眉头,一句话都说不出话来。小珍眼里的叔叔阿姨们,当然也包括他的儿子儿媳了。假如自己不是公公的身份,大街上撞上夏慧慧,她会正眼瞧他一眼吗?有次他在美国小镇的公园里遛早,正好碰着夏慧慧和几位闺蜜刚刚从一家健身会所里出来。早晨的阳光清清爽爽,几个女人一路说说笑笑,其中的夏慧慧分明是瞄了他一眼的,却始终没有朝他打招呼,他赶紧悄悄转过身子,朝一棵大树做起了云手。云手是太极拳里的一个动作,平时做起来如流水清风,那次却有点抽筋的滋味儿。太极太极,儿媳的太极分明玩得比他高嘛。
这次儿子真的不在家。儿子上午就打来电话,有预感似的说:“我们得到消息,上访农民肯定要到机关来的,我放出了风,说是在美国小镇休假呢。其实我们今天有个十分重要的会,在城郊的一个温泉宾馆召开,农民如果把宾馆包围,那就麻烦了。他们堵一堵美国小镇,那是无所谓的事儿,也不会把您老人家怎么样。不过我们迟早要搬离美国小镇的,让农民时不时在家门口闹,日子也不好过。”
儿子预感到的当然不是地震,儿子预感到的是农民要来上访。
“这不就是调虎离山计嘛,你们当官的这样对待农民,也太不厚道了。”
“爸,这都是没办法的事儿,你多呆些日子,慢慢就明白了。上访嘛,全国都这样的,我们当干部的,习惯了。”
“你这啥屁话嘛!你习惯,老子我习惯不了。”
“爸,如今这官,不好当啊。”
“当这样的官,还不如回家种地呢。”
“……”
螺纹钢筋带来的疼痛再次袭击了他,豆大的汗珠儿迷蒙了眼睛。身子底下这片浸透了他鲜血的土地,他是五年前才搞明白的。这里曾经是一大片上等的庄稼地和农民住宅,后来被政府看上了,被房地产老板甄宗发看准了,要搞建设。所谓建设,就是开发高档的别墅区,儿子作为房管局局长,自然要积极配合。地征了,房盖了,环境美化了。失地的农民不但得到了可观的补偿款,而且被集体农转非,集中安置到了北郊的一片经济适用房里。经济适用房名叫阳光小区,也是甄宗发开发的项目。阳光是啥?听着鲜亮得很,明媚得很,光彩得很。农民一开始兴高采烈,对当官的言听计从。政策就是好啊!千年等一回哩,农转非了,当城里人了。家家户户生怕腾迁晚了,估地迟了,赶不上趟儿了。待一切尘埃落定,美国小镇和阳光小区从南北城郊不同的方向拔地而起,醒盹儿了,觉悟了,后悔了,牢骚和愤怒铺天盖地了:
“我们农民的土地,征收时每亩才几万元,到了开发商那里,一转身成了每亩几十万元,凭啥?”
“凭啥当官的、有钱人住别墅,失地农民住经济适用房,还把庄稼地搭了进去?”
“如今正宗城市居民也下岗寻生路呢,咱农民被农转非,凭啥过日子?”
“……”
从黄泉路上回来,他忘不了那群打着横幅的阴魂,现在看来,阴魂们找不到儿子,找到他头上来了。至少说明,农民们的经济适用房都倒塌了,否则哪来那么多的阴魂呢?
还算万幸,真是太万幸了——黄泉路上并没有撞上儿子、儿媳和小珍。孙子肯定更安全了,小家伙刚刚大学毕业,在几百公里外的省城大机关里,好像给大官当秘书呢。儿子开会的那个温泉宾馆一定也安然无恙吧。对了对了,也没撞上美国小镇的邻居什么的。咋会呢?别墅区呼啦啦几百套呢,难道就一号别墅倒塌了?不可能吧,天要收人,是不长眼的,即便长眼,这样的天灾,又认准得了谁是谁?
周围的邻居,老袁大都认得,有大大小小的机关领导干部,有大大小小的老板。他们平时见了他都很客气,一副文明礼貌的意思。
“老袁,不错不错!这么大年纪,就好好在儿子这里享清福吧。”
“老爷子好,住得习惯吧,比您老家尖山强吧,听说那里山大沟深,赶集也得二十里。这里方便吧,要啥有啥。”
“袁大爷,遛早呢。”
“袁伯伯好!”
“……”
老袁非常清醒,大家恭维他,是因为头顶有个当局长的儿子。表面上的殷勤,那是皮囊外边的摆设,多半是装出来的。心里没有的,照样没有,大家未必真的就把他放在眼里。自己如果不是穿衣戴帽像个城里人,就这一张爬满皱纹的老黑脸,与县城里大街小巷挖地沟、扫马路的农民工有啥两样?可是他硬是记住了左邻右舍好几十位,不记住不行,那是起码的礼数。他尽量做到不卑不亢,甚至有些和蔼可亲,他不仅是自己,还是这样一个儿子的父亲。还好,我的好邻居们,我袁峁田在黄泉路没有碰到你们,这是大家的福。
“啊——”又是一阵钻心的痛。老袁昏死过去。
昏死了。懵懵懂懂中,脖子上似乎被套了一条冰冷的铁链子。
“跟我走!”一个犀利的声音传来,老袁就感觉魂儿从废墟里飘出来了。
对了,脖子上这冰凉的感觉,昨天曾有过一回。江山优秀作者星月诗话社团秦岭作品小说节选自原作品,点击下方“阅读原文”北京医院治疗白癜风多少钱最好的白癜风医院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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