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词赏读余怀桂枝香和王介甫
桂枝香·和王介甫
余怀
江山依旧,怪卷地西风,忽然吹透。只有上阳白发,江南红豆。繁华往事空流水,最飘零、酒狂诗瘦。六朝花鸟,五湖烟月,几人消受?
问千古、英雄谁又?况霸业销沉,故园倾覆。四十余年,收拾舞衫歌袖。莫愁艇子桓伊笛,正落叶乌啼时候。草堂人倦,画屏斜倚,盈盈清昼。
大家如果对余怀其人还有些印象的话,多半是来自他的《板桥杂记》,一部曾被鲁迅先生“点兵点将”的、记录明末秦淮风月的狭邪小说。按说呢,“狭邪小说”向以烟花女子的生活为题材,以香姿艳色来吸引人的眼球。然而余怀的《板桥杂记》置之其中却大有鹤立鸡群的味道。非但事古语雅,且旨在寄一代之兴衰,发千秋之感慨,这跟孔尚任创作《桃花扇》的意图倒是相当接近了。
难怪龚鼎孳会忍不住啧啧称叹:“澹心余子(余怀字澹心),惊才绝艳,吐气若兰。”此话并不是用来力顶余怀小说做得好,而是在嘉许余怀倚声之妙,因为接下来的一句评语乃是:“搦管题词,直搴淮海(秦观)之旗,夺小山(晏几道)之簟者。”
淮海与小山为北宋的两大名家,绮语伤心、用情极深,对他们的词风大家都不会陌生。龚鼎孳谓余怀既走的是秦晏路线,却又青胜于蓝。或许此话不无溢美成分,毕竟以淮海、小山之才,也不是容易超越得去的。下面不妨就来赏读一下余怀的这首《桂枝香·和王介甫》吧。
王介甫本名王安石,介甫为其字,即那位在宋神宗时力主变法富国的一代名相。其原作题名《桂枝香·金陵怀古》,据传是王安石在治平四年()出任江宁知府时所作。《古今词话》中说:“金陵怀古,诸公寄调《桂枝香》者,三十余家,惟王介甫为绝唱。”其实何止当时同赋此词的三十余家诸公,据笔者看来,后世能在这个词牌上抒怀古之幽思、敲千秋之警钟而与王安石颉颃者实在是找不出第二个人。格高、境远,将一腔身居庙堂的忧国忧民之情尽付笔端,这是王安石的独到之处,也是他人学不来、做不到的地方。而余怀的“和王介甫”,和的只是王安石的同一题目,就内容看,二者其实大不类同。
“江山依旧”,天还是那片天,地还是那个地,一草一木欣然自绿,大好江山朱颜未改。然而那种不对劲的感觉却如洪水猛兽般将单薄的个人吞噬了。“怪卷地西风,忽然吹透。”一夜之间,大顺军攻破了紫禁城;一夜之间,满洲兵占据了山海关。“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西风之来何其迅急,西风之来何其霸悍!虽日月江山还来不及作出任何反应,痛失旧梦者在情感上早已是千疮百孔。
“只有上阳白发,江南红豆。”此何时兮,此何地也?在残灯暗雨的上阳冷宫怀想山温水软的江南,白发如霜染,红豆凝血泪,本当心死却无法心死,生之大悲也莫过于此吧。
“上阳白发”出自唐朝诗人白居易的《上阳白发人》:“上阳人,上阳人,红颜暗老白发新……”全诗为一位过时不遇、寂寞老去的美丽宫女大鸣不平。
“江南红豆”则出自另一位唐朝诗人王维的作品《相思》:“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据范摅《云溪友议》载,安史之乱中,名噪一时的宫廷乐师李龟年流落江南,“曾于湘中采访使筵上唱:‘红豆生南国……’又‘清风明月苦相思……’此词皆王右丞(王维)所制,至今梨园唱焉。歌阕,合座莫不望行幸而惨然。”可知在饱受乱离之苦的流浪者心中,相思已不单是儿女之情,而是一种更为深沉、更为厚重的故国之思。
凭高送目,怅恨渐浓。“繁华往事空流水,最飘零、酒狂诗瘦。”繁华是留不住的,往事也是留不住的,以一介儒生而处斯世,是只有酒狂的份,只有诗瘦的份,除却书剑飘零,你又能如何?
《酒狂》为古琴曲名,相传为东晋竹林七贤之一的阮籍所作。明代琴曲专集《神奇秘谱·酒狂》题解云:“籍叹道之不行,与时不合,故忘世虑于形骸之外,托兴于酗酒以乐终身之志,其趣也若是。岂真嗜于酒耶?有道存焉。妙妙于其中,故不为俗子道,达者得之。”真真将“酒狂”一词解了个透彻。
“诗瘦”则出自李白戏赠杜甫的一句玩笑话:“借问因何太瘦生,只为近来做诗苦。”妙哉李白,苦哉杜甫,雕章琢句真是件特别费神、格外烧脑的事。要不贾岛怎会感叹“两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为诗而瘦,在诗人,这是义不容辞的光荣。
酒狂恰好逃世,诗瘦正可自娱,也许只有沉醉于诗酒,才能让作者超脱苦难重重的现实,即如李后主所说:“醉乡路稳宜频到,此外不堪行。”然而这种超脱只有短暂的时效,待到酒意阑珊、诗兴低落,那份漆黑如墨的幻灭还会原路返还,一切照旧。
“六朝花鸟,五湖烟月,几人消受?问千古、英雄谁又?”倘使托身盛世,生命本当是个欢情洋溢、通往春晓的旅程。金陵是个多好的地方啊,有六朝花鸟、五湖烟月,物华天宝、风光锦簇,怎不令人油然而生无穷的骄傲与热爱?可从古到今屈指数来,又有几个人曾从容不迫地领略过金陵之美呢?争名者于朝,争利者于市,全然忘却了人生本真的乐趣。更莫说那些叱咤乾坤的英雄豪杰,乱哄哄皆为着实现一己的野心而涂炭生灵,纯以武力的征服成为金陵的主人。机关算尽总无情,他们之中谁能善始善终?孙吴亡了,东晋灭了,宋齐梁陈亦归于荒土。如今这亡国的宿命又落到了大明王朝的头上。“况霸业销沉,故园倾覆。”我本布衣,有丝竹文辞之好,无功名利禄之心,生于金陵又长于金陵,合该是赏花观月的最佳人选,却哪里想得到年过四十还会亲历这样一幕痛彻心腑的惨剧呢?“收拾舞衫歌袖”,从此永无歌笑由心、舞酣任情之时了。
然而决心与情感却配合得并不默契。声乐为余怀一生钟爱,他总不免为其所惑。夜月泛舟、荡波中流,是谁家的画舫与他对接,又是谁家的清笛与他相逢?“莫愁艇子桓伊笛,正落叶乌啼时候。”莫愁是位绛唇善歌的金陵女子,南朝乐府诗中有首意浓韵秀的《莫愁乐》说的便是她:
莫愁在何处?莫愁石城西。
艇子打两桨,催送莫愁来。
从此乘艇打桨的莫愁成了秦淮歌女的代称。与莫愁的身份大有不同,桓伊是东晋时曾指挥过“淝水之战”的一位著名将军。据《晋书·桓伊传》记载:“(伊)善音乐,尽一时之妙,为江左第一。有邕柯亭笛(东汉蔡文姬之父蔡邕以柯亭竹制成的笛子),常自吹之。”可见这个褪去了戎装的将军还是个雅妙得紧的音乐家。
眼前既有姿貌妍丽的佳人,有珠落玉盘的歌调,有丝丝入扣的笛声,为何这游兴更转萧索呢?君不见,叶落繁枝;君不闻,乌啼台层?唤道莫愁也应愁,有泪唯浇青衫袖。
又一个不眠之夜没入了光阴的长河,又是一天的结束,又是一天的开始。一个不合时宜的遗民,背对着渐升渐高的日头发呆。太阳底下无新鲜事,我们已失去所有。“草堂人倦,画屏斜倚,盈盈清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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