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首老歌,以及冷得死的那个长沙冬天

文

枬子

画

马桶

前天父亲节，女儿贴心地从网上淘到了我一直想要的那张老CD专辑，作为父亲节的礼物。她知道我喜欢。听着熟悉的那首歌，我不禁老泪纵横，想起了我去世多年的爷（yá）老倌（父亲）和那个好冷的冬天。

在利伢子的记忆里，十六岁那一年的长沙冬天，格外冷，不仅气温连续在零度以下，更是连日的阴雨天，平常冬日里躲躲闪闪的太阳已经被乌云完全遮挡，根本辨别不出它的方位。世间万物都打上了灰暗的色调，仅有路边植物的一丝绿色在苟延残喘。在这种天气下，人们的情绪也降到了最低点，而时间犹如陷在泥泞之中，一天从未如此漫长。

不过后来的几十年里，朋友们都不记得那一年的冷，认为也就是个极平常的冬天，利伢子常常怀疑自己的记忆出了问题。

那一年刚过元旦，家里的一个重大变故如晴空霹雳般砸在了利伢子头上——

爷老倌的病情恶化了，年轻时的肺结核转为肺气肿，又影响到心脏，成了肺心病。前一年医院里，娘老子除了上班，还要照顾家里的娭毑，医院跑，基本上对利伢子放任自流，好在利伢子是个听话的好学生，不用操太多心。

爷老倌昏迷了好几天，医生都说应该撑不了多久了，利伢子课也没上，医院。这一天，爷老倌突然醒来了，而且精神蛮好，红光满面的，喝了半碗鸡汤，难得地和颜悦色与利伢子聊天：“你今年考大学，准备学什么专业？”

“你不是说‘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按你说的，物理或化学方向呗。”

“我改主意了，觉得你学会计比较好，会计这个行当容易找工作。”

“工作不都是国家分配？学什么都一样，我不想学会计，做会计的都是妹子。”

“宝崽哎，妹子多的地方有好处，以后找对象方便，再说按目前咯发展趋势，以后国家不一定会包分配工作哒。”

利伢子不敢告诉爷老倌自己有女朋友了，他还是不想学会计，就说：“我觉得伢子还是应该学什么电子、机械之类。”

“听我的冇错，你的性格不适合搞电子机械，会计比较合适，会计咯行，是妹子多点，但伢子的思路、眼界开阔些，在妹子堆里反而容易出头。”

利伢子看爷老倌今天心情蛮好，不想扫了他的兴，就点点头：“那听你的，学会计。”

爷老倌语重心长地说：“你读高中咯一年多，表现蛮好，还算懂事，十六岁也可以说是大人子哒，要学哒照顾你娭毑和娘老子。你姐姐在大学里谈哒爱，看咯架式毕业不会回长沙了，我要你学会计，也是希望你早点出来工作。”

利伢子懵懵懂懂地点点头，心里想的是屋里我最细，怎么会轮到由我来照顾家人？这时候大表哥来了，看他舅舅情况蛮好，就讲：“舅妈，今天舅舅病情有好转，你可以放心哒，你跟利伢子回去休息一天，今晚我来守。”

娘老子想想也有道理，医院确实吃不消，屋里还有个老人要照顾，就和利伢子回家休息，还吩咐利伢子明天去学校上课。

这一晚利伢子睡得极不踏实，梦见爷老倌一袭白衣，笑着跟他讲：“崽伢子唉，我现在到哒一杂好地方，天天有电视看，有大鱼大肉呷。”

“轰”一声，利伢子被雷声从梦中惊醒，窗外已下起漓漓细雨，雨声慢慢由小转大，他披衣起床，倚窗远望，天色阴暗，苍穹灰白一片，看天色已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雷声再响，恍惚中一丝红光已在东方微亮。他想，长沙还是夏天好，不像秋天，天天下雨，把人都下霉了，空气中都是阴沉的味道。

听有人拼命敲门，是大表哥的声音：“利伢子，快开门。”

利伢子心里一紧，肯定是爷老倌出事了，赶快开门，大表哥也不多话：“喊你娘老子起床，医院去。”

原来爷老倌昨天精神好只是回光返照，黎明时分已经离开了人间。娘老子一到病房就哭昏在床头，一应杂事都是大表哥在张罗。细伢子头一次遇到这种事，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处理，利伢子脑壳都是木的，只是机械地跟在大表哥屁股后头跑。

追悼会那天，刚好是周日，利伢子的女朋友真真也来了，她还叫来了利伢子两个最好的朋友张文革和刘永红。追悼会上，她没机会和利伢子单独聊天，只在来宾慰问家属的环节用力握了一下利伢子的手。

张文革趁真真不注意，塞了一包良友牌的烟给他，低声说：“烟是杂好东西，你心情不好的时候抽两根吧。”

刘永红暗叹张文革细心，他没有什么好东西送给朋友，从书包里掏出一盘磁带给利伢子，也没细想，利伢子根本没有录音机。

那几天天天下雨，没有半点停的意思，几个姑妈和他姐姐都赶了回来，处理后事都是几个姑妈做主，大家商量着这事不能告诉娭毑，八十多岁的人，受不了这种打击，就骗她说是把爷老倌接到大姑妈那边去疗养，大山里面空气好，对治疗肺病有帮助。娭毑半信半疑，也只能相信。

从爷老倌过世那天到开完追悼会，整整一个礼拜的时间，利伢子都过得浑浑噩噩，没有流一滴眼泪，家里的大人子忙着处理后事，商量如何瞒过娭毑，没有人记得来安慰利伢子，一方面他觉得伢子哭脸丢人，另一方面，他心中一片迷茫，将来的路怎么走，还没有一个明确的概念。后来他的记忆中，那些日子是怎么过来的，完全没有印象，只有真真温暖的小手留在他掌心的那一丝余温，长久地留在他的心底。

料理完后事，几个姑妈要走的时候才想起利伢子也需要安慰，带着他上街置了身派头，给他买了人生中第一双皮鞋，是标准的“三节头”。还买了台“红灯牌”收录机，吩咐他好好学习，不要操心以后上大学的学费和生活费。利伢子心里知道，几个姑妈家里条件也只一般，表哥、表姐众多，要上学，要成家都需要钱，自家姐姐上大学的生活费已由姑妈负担一部分，自己再上大学，不太可能指望姑妈们能帮上忙，只是机械地唯唯诺诺，不想浪费长辈们的好意。

寒假到了，利伢子的心情没有好转，娘老子下了班就在前面房里哭，娭毑脾气大，在后面房里骂大家不理她。他姐姐寒假在家没呆几天，受不了压抑的气氛，提前奔向男友所在的城市寻求安慰。

天气也很不好，入冬以来雨就没停过，时而掷地有声，伤心欲绝；时而断断续续，如泣如诉。如烟如雾的雨，淋湿了地，淋湿了树，也淋湿了人们的心……他想，爷老倌再也不用在意这无边的苦雨了。要知道苦雨过后，凛冬才真正考验活着的人们。

他女朋友真真很担心他，约他去省博物馆走走。利伢子在博物馆心不在焉，只是机械地跟着走。真真说那去烈士公园散心吧。雪霁初晴，天是蓝的天，地是白的地，世界干干净净，一尘不染，仿佛已将一切黑暗和污秽掩埋。两人不惧严寒，牵手在公园内漫步。

真真问：“伯伯的后事都处理完了吧？”

“嗯，就是娭毑的事有点脑壳痛，她天天吵。”

“我看你刚刚在博物馆看辛追的时候，脸上表情有点怪，是不是想到了你娭毑？”

“你好细心，确实是的，我娭毑和辛追娭毑一样，都是天天睡得床上，只是一个不做声，一个好吵。”

“那你跟阿姨两个好辛苦。”

“我想跟你讲一件事，”利伢子停住脚步：“我今年不准备参加高考哒。”

“为什么？”真真大吃一惊。

“我屋里的情况你晓得的，靠我娘老子一个人的工资养不起两个大学生和一个瘫在床上的老人，再讲我要是出去上大学，屋里留哒娘老子一个人陪娭毑，我不放心，我屋里娭毑那性格，只有我搞得定。”

利伢子这一席话，对真真来说不啻晴天霹雳，心好像变成一块石头使劲地向下坠。细细一想，他这个决定，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她打小就认识利伢子，对他的性格最是了解，看似顽皮，不谙世事，实则心思细密，他决定了的事，很难扭转过来。

“不高考，打算先工作？”

“嗯，六月一毕业就参加工作，我看附近好多工厂都招工。”

“我俩的约定不作数了？”

利伢子低头不说话，他当然不想放弃这段感情，两人曾约定要同一年上大学。有心恳求真真等他几年，又开不了口。沉思半天，狠了狠心说：“我要等姐姐大学毕业，娭毑百年之后，才能考虑自己上大学的事，我不想耽误你的前程，我们分手吧。”

真真眼圈都红了，一咬牙一跺脚：“你讲分手就分手？不行，我不同意。”

利伢子左右为难，就只好说：“那这样，这一年多我们不见面，等你考上大学再商量好不好？”

“你自己想清楚，莫后悔，我去清水塘找同学玩去，不陪你哒。”

利伢子回家后更加烦燥，只有在阳台上抽烟。烟确实是个好东西，在谁的手就安慰谁，就像最好的朋友，虽然不会说话，烟头的猩红光芒却提示了某种光明，给人意外的许诺。在这个阴郁的冬日里，伤心和迷茫的情绪在他胸腔里东奔西走，找不到宣泄的出口。

他打开录音机，塞进刘永红给他的磁带，一个高亢的男声撕心裂肺地唱着一首他没听过的歌：“你曾经轻轻牵着我的手，走过草地踏过山坡，你说那青山永远挺立，流水它不会停留。人生是一场血泪的战斗，不要向失败低头，噢爸爸为何你走的匆匆，来不及告诉我你就走，人生的道路永远无尽头，经得起失败折磨，为何在我最需要你的时候，牵不到你的手。”

利伢子听着这首唱到他心坎里的歌，眼泪像决堤的河流无声地流了下来，是的，爷老倌就这样走了，生活还要继续，时间它不会停留，人生的道路永无尽头，这个家庭的重担就落在刚满十六岁的他的肩头。

他后来查到这首歌名为《不要向失败低头》（又名《牵不到你的手》），原唱是台湾的高凌风，在大陆风行却是归功于这位叫张行的歌手。年中国唱片社上海分社发行的张行这张个人专辑《成功的路不止一条》，两个月销售万盒，成为了中国流行歌曲个人专辑发行量突破百万大关的第一人。

利伢子掐灭烟头，又点上一支，猛力吸了两口，像是在吞噬着他的思索，他的迷离，烟雾在手指弥漫开来，烟圈在空中盘旋。是的，他早就作出了决定，大学是上不成了，娘老子一人的工资不可能撑起四口之家，姐姐大学还有一年多毕业，也不会再回长沙。以后照顾家里两个老人的事，只能由他承担。六月份高中毕业就可以开始找工作了。

事情一旦决定，利伢子的心情也就松懈下来，回忆爷老倌的一生，细时候过的是大少爷生活，青年时期遭遇家庭变故，二十岁以后就没过上什么好日子，但性格豁达，总是乐观向上，坚信好日子总会来到，眼看着儿女快要成年，生活也将越来越好，却撒手西去，不由感叹命运的不公。

他掐灭烟头，想起张行唱的另一首歌：“再燃一根烟，就离开你，过去的尝试都已过去，再燃一根烟，就放弃你，虽然失败，我曾努力，也许当我离开你，你也不会太难过，等我抽完这根烟，我就走，虽然演出到尽头，我却依然还沉醉，虽然说句不在乎，我却怀念??”心想还要燃多少支烟，才会离开？才会放弃？如果命中注定不能跟真真在一起，也只能狠下心来，不再跟真真联系。

从今日起，就不再是个不谙世事的少年了，爷爷也是在父亲不到二十岁的时候离世，父亲从那时起就肩起了家庭的重担。自己只能跟以前想要的生活一刀两断，走上另外一条艰辛的道路。算是重新做人，那么，就从名字做起吧。他决定改名叫枬子，因为“枬”是父亲的名字。

几十年就这样过去了，世事如烟，过去的利伢子，如今的退休会计师枬叔，依然常常想起父亲的身影，那张真切温馨的笑脸，像是大浪淘过的金子，灿灿地沉淀下来，晶莹闪烁。

?本月总冠名

?“霸碗”已代表长沙盖码饭走向全国，且创始人是曾经“故事长沙”的美食记者，也是马桶哥的好朋友，请大家多多支持多多点单哦！

枬子，文革初期出生于长沙，做过工人、会计、财务总监。现为资深高级会计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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